小脚母亲
蔡昌林
母亲虽然生于辛亥革命后好几年,但仍未能摆脱被缠脚的扼运,前些年,当我刚刚懂事的女儿和她住在一起时,常常好奇地解开她的裹脚布,用小手抚摸着那被扭曲的脚趾,大惑不解地提出许许多多的问题,而母亲则平静的告诉她,这就是因为传统中那个顽固的守旧习俗。女孩子到了五六岁,家长就要将其双脚的四个指头折向脚心大脚趾一侧,用脚布缠紧,每天紧一紧,直到完全扭曲,据说只有这样才符合审美标准,因为只有三寸金莲才能找到好婆家。母亲曾讲过一件真实的故事,她的一位同村姐妹因没有缠足,新婚之夜遭到闹洞房的人包括其丈夫的耻笑和羞辱,竟跑到了牛栏,用铡草的大铡刀将自己一双脚血淋淋地铡去一半。为了那种被扭曲的美,那一代妇女付出过多么惨痛的代价!
母亲的小脚就成了那个过去时代的活化石。
由于幼年丧母,虽然出身于书香门第,母亲却没有读书的权利,渴望求知的她只能在私塾窗外听别人念书,她熟记的历史传说,戏文故事就是这样听来的。心灵手巧的她,从小就学会了女红,尤其擅长剪纸,刺绣纺线和织布。嫁到蔡家后,小脚母亲能做的只能是围着锅台转,只能是相夫教子。经历了解放、土改、大跃进、文革等无数次变革,母亲的命运却未有大的改变,每当农闲,仍要从事剪纸和纺织劳作。我的童年冬夜,不是听着母亲讲的故事,便是伴着母亲的纺车、机杼声进入梦乡,直到我第一次上美院时,还穿着母亲织布做成的梆梆棉袄。至今,村子周围凡是遇有婚丧嫁娶,总有人找上门来求母亲为其剪纸,那婚礼的窗花、碗花,喜花,那丧葬祭祀用的纸幡、金斗,那元宵端阳节的灯笼、香包、裹肚,所有这些母亲创造的民间工艺品,给了我最早的艺术启蒙。
因为供着哥、姐和我三个学生,医生父亲的微薄工资连生产队的倒贯款都不够交,小脚的母亲还得去队里劳动,工分之低,对于我们这个三口之家,无疑是杯水车薪,由于欠着队上的倒贯款,每到分粮分菜时,我们只能夹着口袋等在最后,饱受村人的眉高眼低。尽管如此,母亲对我们的教育,却从未放松,队上办少年之家没地方,当少先队长的我提出腾出家里的一间房子时,母亲竟慨然允诺。
父亲英年早逝后,母亲迈着小脚给人纺线、织布、做纸工,和兄长一起支撑着我们这个家。其间一件小事令我终身难忘,1978年我复入美院后一个假期返校时,一大早,当我步行五里路来到蔡家坡火车站检票进站后,一转眼,忽然看到闸口东边铁路旁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是小脚的母亲!她正用最快的速度吃力地向我奔来,我心里一惊,急忙迎了上去,只见她身上的棉衣已被汗水浸湿,那冒出的热气与初春的晨雾凝在一起。人还没到,手中捏着的一支钢笔已递了上来。我这才想起收拾行李时,将钢笔忘在家里。为了这支钢笔,年近花甲的小脚母亲在我走后不久,竟赶了五里多路追到这里,说是她知道我上学的难处。接过这支沾着母亲汗水的钢笔,望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,我一边责怪她不必为一支钢笔跑这么多路,一边为我的粗心而自责。上车后,从车窗里望着母亲那一双小脚迈动着远去的背影,我泪眼模糊,这双小脚所传达的母爱使我深深震惊!从那以后,每个假期我都不敢懈怠,背上画夹走村串户,一边苦练速写基本功,一边勤工俭学画头像,每张画从五毛、一块两块到五块钱都挣过,靠勤工俭学,挣足第二学期的学费,还成了我们班唯一每次都获奖学金的学生。母亲的爱,给了我奋斗的力量和我从事艺术创作的源泉!
母亲心地善良,对别人的求助要求,很少说过“不”,即使在那连我们自己也吃不饱的年代,只要是来了要饭的,她宁愿自己少吃点,也要拨半碗给别人。直到我工作后将母亲接到城里,她也没改变这种习惯,只要看着街道上有残疾人和讨饭的,小脚母亲总要上六楼从家里找些旧衣服或吃的送下去。前几年夏天西安市闹水荒,一天上午10点多钟,我有事从单位回来,刚上三楼,发现母亲端着一锅水,正一步一挪地从楼梯下来,我忙问怎么回事,他说旁边院子的一位孤身老太太是她经常一起乘凉认识的,没有水用,她以为我们院子里有水,就答应代为接水,谁知楼下也停水了,想起我家还存有水,就上楼端一锅送去。天哪!我一把夺过水锅说,你不想想,七十多岁的人了,又是小脚,你不怕一脚踩空摔倒懂个难子!她却平静地说,我咋没想到这呢,既然答应了人家,就得兑现!最后还是领着我将水送给那位邻院的老太太。
这就是我的小脚母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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